清代宫廷家具概说
清代宫廷家具是指清政府为配置紫 禁城和圆明园、避暑山庄等行宫以及方便皇家外出使用而制作的家具。按其来 源划分主要有三类：其一，由皇家直接 监督，在紫禁城和圆明园内制作的宫廷 家具;其二，由皇家出式样，传交各地方政府承做的“官造”家具;其三，各地进贡给皇室的“贡作”家具。其中第 一类更具主导性和代表性，这批家具的制作过程在清内务府“养心殿造办处各 作成作活计清档”(以下简称“活计档”) 内都有详实记录(图1)。此外，清宫的其 它档案如“陈设档”(图2、图3)、“贡档”、 “买办库票”(图4,清宫档案买办库票)、 “则例”等也有关于家具制造与陈设的 id载。本文将以上述史料为依据，结合 传世实物，对清代宫廷家具予以介绍。
乾隆十九年(1754年)清宫造办处“买办库票”，中国第一次历史档案馆藏。
清代皇家造办处设立木作始于康熙年间。木匠做工的地点主要集中在两处：一处在紫禁城内西南角，确切 说是在武英殿北，慈宁宫南，隆宗门西，原有的几排平房就是。清亡后因年久失修而倒塌，现已踪迹全无。另 一处在圆明园的芰合香与紫碧山房一带，早已毁于战火。两处相比，紫禁城内的木工房规模更大些，圆明园 所用的家具不少也是在紫禁城内做好后送去的。
由于历史上广东和江苏两地手工业十分发达，亦是著名的家具产地，木作的工匠多来自这两个地区。他们被广东粤海关监督和江宁织造等地方官员选中保举进 京，经造办处试用合格后正式录用。能进入宫中做工是 风光之事。赴京前，各地方政府先发给一笔安置费，在乾隆中期为60〜100两白银。进京后，皇家还发一笔安家费，乾隆中期为60两白银，并代找住处，大多在距紫禁城较近的皇城根一带。不住官房的也可住民房，带不 带家眷自便。入宫的木匠还可取得内务府旗籍，可见“待 遇”之高。
木匠在皇室做工亦有丰厚工银。乾隆年间，宫中的木匠月银分三等，分别为六两、八两、十两。按同期官府户部俸禄标准，已高于一个知县的俸饷。如果活计完 成得好，还可获得赏银或赏物，这是惯例。赐赏的程序 是，先由主管“拟赏”，即根据完成活计的数量与质量，初拟赏物或赏银数量，然后呈送皇上审批。御批的赏赐大多高于拟赏，以示皇恩。例如，乾隆元年(1736年)档 案九月二十日记录：“花梨木雕云龙柜一对呈进，奉旨着拟赏。”二十五日又记录：“拟得赏大锻二匹，貂皮四张。”后乾隆帝阅批“着赏大缎四匹，貂皮十张”，比拟赏高出一倍还多。类似记载在“活计档”中多处可见。另据记载，工匠在紫禁城内做工，每日有午饭一份，若去圆明园做工，则管午、晚两顿饭。此外，工匠每年有回乡扫 墓假，工钱照发，还开销路费盘缠。如此待遇，在封建社会的各行业中是少见的。乾隆皇帝曾在不同场合讲 过，皇家的工程是“料给值，工给价”，表示不占民间匠人的便宜。正因如此，工匠可以无所顾虑地全身心投入工作，发挥出最佳技艺。
档案记载，造办处的木匠不仅做家具，也承做木制曰用器物和工艺品，上至珍贵玉器、金银器、古董摆件的各种座托，下到送奏折的匣子，甚至盛放中药的小盒， 件件精巧别致。流传至今的，都成了收藏家们搜集之物。
木作还为一些贵重工艺品制作试样，如青玉象木样、铜镀金鞍辔宝瓶木样、青玉双喜罐木样、掐丝珐琅 花觚木样、青花印盒木样，甚至还做过随形山石等稀奇 古怪制品的木样。当今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中的被冠以 工艺与材质之王的特大玉雕“大禹治水”玉山，也是先 由木匠做出与玉石形状相同的木样，并按设计图案全部雕成后，才实施玉雕的。可见木匠们天资过人，心灵手巧，无所不能，有着丰富的想像力和创造力。
在宫中做工，工匠高超的手艺固然可以得到充分施展，但在艺术创作上必须遵循一定的模式，符合清代宫廷的风格。工匠偶尔也会因活计做得不符合要求或误解 了旨意而受到责备，甚至不予开销工钱。这样的事例在 档案中也有记载，但未发现工匠因此而遭受迫害的记录，最重的惩罚是革退，“永不录用”，而官方管理人员受到的责罚常比直接责任工匠还要重些。
查阅木作档案可以感受到，造办处各级人员，上至主管的王公大臣，下至总管、领催(工长)、催长(工头)到工匠间的关系是和顺的，只是苏广两地的工匠似未能融洽相处。到乾隆初年，木作中又独立分出了 “广木作”。 分析起来，人们往往都有地方观念，两地人的口音又不 同，难于交流，容易产生误会，是原因之一。但笔者认为，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苏广两大流派的家具制作理念差异巨大，很难相互融合。苏作家具和广作家具不仅风格截然不同，工艺手法也有很大差异，仅从用料方式就可 以分辨是出自苏州工匠还是广东工匠之手。苏州工匠有 “惜料如金”的美誉，善于最大限度地利用材料，从家具设计图图到工艺手法都有相应的措施，如苏作家具采用圆截面材型的居多;家具中不能直接看到的部位常有“爬 棱”;采用“撥”、“斗”工艺以便充分利用小料头等等。 而广东木匠则推崇“用料唯精”、“彻活儿”，广作家具大 多采用方截面材型;讲究一木连作，不在乎费工费料等等。两种近乎对立的理念，两地不同的历史、地理、人文背景所导致的思想和意识上的差异，显然无法调和， 结局自然是分开各干各的。分开后，不仅避免了矛盾， 客观上还促进了双方的竞争意识。两大流派的高手同时同地为同一主东做工，自然倍加努力，暗中争先，其结果使得家具制作的工艺水平达到了中国传统家具史上的 最高峰(图5翘头案形炕柜，清中期)。
在苏广两大流派家具中，广作家具风格更能显示皇族的威严与气派，最终为皇家所接受。传世的宫廷家具广式风格的居多，有理由认为，清代宫廷家具是在早期 广作家具的基础上演变而来的。档案资料也显示，广东 木匠承做的重要活计更多，得到的赏赐也多些。乾隆三十年(1765年)档案中有一条记录：新从广东来的木匠萧 广茂，一来就给了在宫中效力多年的工匠们相同的待遇，可见广东木匠在宫中更为吃香。
清代宫廷家具做工精良，除了因为拥有精选的能工巧匠之外，还有一个民间家具无法比拟的得天独厚的重要条件，就是造办处的其它各“作”如“雕作”、“錾花 作”、“珐琅作”、“镶嵌作”、“镀金作”、“漆作”、“牙作” 以及玻璃厂等部门都在配合家具制作，提供配套附件，使得木工工艺与其它工艺相结合，形成清代宫廷家具的创新风格和主要特征(图6清中期紫檀有束腰小炕桌， 配有精美的錾花鎏金铜包角饰件)。
宫中家具的制作有一套严格的审批程序。传做一件家具，首先要画出画样供皇帝御览、修改、批准，如“将画得方香几画样一件呈览”，档案常有类似的记录(图7)。 有的家具在制作前，还要先做出纸样、蜡样，甚至小木样，档案中亦常见某月某日将某木样“呈览奉旨照样准 做”的记载。式样较独特或重要的家具，往往还要先出 两三套设计方案，供对比选择。例如，乾隆三十年为九月二十六造办处呈上纸样一张， 乾隆帝看后不满意，传旨“照藏里进来龛样式另画画 样”。三月初六，造办处将新画样呈览，乾隆见后批示 “将龛面宽两边各放一寸，其立柱、观门并下座倶各长高二寸，再画样呈览。”四天后，造办处再次将修改后的画样呈上，这才获准“照样准做”。
并非所有传做的家具都可获得“照样准做”的结果， 也有因设计方案反复修改都不能令皇帝满意，不得不半途而废的。例如，乾隆三十年，一件灯座的设计纸样就经过几次修改，最后乾隆帝对郎中白世秀呈送的画样批 复“不必做了”。还有些改制的旧家具，改完之后不满意，又返工，最终仍不理想又无计可施的，往往遵旨“着送崇文门作价”，即送往民间集市上卖掉。如档案记载: “乾隆三十年元月初四太监胡世杰传：金漆杆孔雀翎掌扇一对，着刮去金漆，交崇文门变价。”反映出对活计要求十分严格。
每件家具的设计、施工、验收以及修改过程均记录在案，可惜档案中常提到的画样、纸样(合牌纸样)、木 样，笔者都未见过传世实物。只在国家图书馆有关档案中见过同治重修圆明园的室内装修画样，推测当年的家具画样的画法大抵如是。
家具的设计方案与画样，有些是由工匠自行完成的，也有宫廷画家(如意馆内的画师)提供的。此外，不 少著名宫廷艺术家，如刘源、唐英，造办处的管理人员如怡亲王允祥、海望，以及一些来华的外国艺术家，如郎世宁(C useppe- C astiglion 1715年由意大利来华)、王致诚(Jean Denis Attiret 1738年由法国来华)、沙如玉 (Valen Tiing Chakuer 1 729年由法国来华)等人也为
家具设计图过式样，画过画样，把欧洲的巴洛克、洛可可装饰风格引入了清代宫廷家具。传世的清代宫廷家具实物中有近半数带有西洋风格。例如雕饰大贝壳、西番莲 纹饰等。需要说明的是，康雍乾时期的宫廷家具只是借 鉴了西方装饰风格，而不是简单地照搬。多数有西洋装饰风格的宫廷家具设计图图是成功的，很多是当时为与圆明园建筑风格相吻合而特制的。
清宫的家具制作也有严密的管理制度。从领料定额、工时定额、制作成本到质量标准都有详细条例。配合木工制作家具的雕工、嵌工、磨工、彩绘油工、编藤 工、铜匠、铁匠等各道工序分工明确、责权分明工时 计算有章可依。这些记载为我们研究清宫家具制作提供了宝贵的原始参考资料。
清代宫廷家具制作中的一个独特现象是帝王的直接参与。尤其以雍正、乾隆两帝最为积极。雍正对中国传统木器有较深刻的理解，谙熟其结构和工艺，因而从设 计到施工，从局部到整体，能拿出合理而具体的方案。 有些旨意好似工匠之间叙述活计，简洁利落，术语准确，连珠成趣。三言两语，一件家具的式样、结构跃然而出。雍正一朝制作的家具被认为是清代家具中成就最高的。
乾隆对家具制作下的工夫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每件家具都是在他耐心、细致的过问下设计、选料、制作、修改后完成的。乾隆时期，除了大件家具，也曾 新制或改制了一些小型木制玩物，如百(万)宝箱、多宝 格、什锦架、清玩阁、药箱等。这类小件木器除了在紫禁城内承做的以外，还有的是发往南方，由江宁织造、两淮盐政、粤海关监督等机构监制。即使对这些小件木 器的设计、制作和改进，乾隆也都不厌其烦地做出详细 具体的指示，甚至详尽到每个箱中应设多少屉、多少隔层，哪个隔层贴什么布料，放什么器物，每个小门小盖用什么材料、套什么颜色、雕什么花样，直到小门上用什么式样的拉手，拉手怎么安装上去等等。下面的一段 文字出自“活计档”乾隆三十年某日，皇帝对两个放置玉器的小箱所作的修改批示：“琼瑶簇百什件(注：百宝箱)屉内有小抽屉一件，将墙挈上着郎世宁画画片一张糊上，其上层屉内白玉斋戒牌一件，挑出永不许配用， 着另挑玉器一件换入屉内。其配成鼻烟壶二件不成对， 亦不必用，如有成对者选二件成装，如无成对者另选别的器皿一件成装，将琼瑶簇百什件内小抽屉并格子倶准用花梨紫檀木配做成楠木胎漆漆，再琼瑶簇万宝箱清玩 阁三分做完合牌样时将抽屉大墙俱用杉木成做，糊锦其 抽屉内，盛古玩隔断处准用楠木做，糊蓝云凤绫里，再抽屉口上或用紫檀、棕竹或用高丽木镶做。钦此。”
清代宫廷家具的主要用料以“珍”、“稀”来形容最 为恰当(图8清宫档案)。紫檀因以其珍稀和无可比拟的质感受到青睐而成为首选。民间历来有“紫檀无大料，十檀九空”的经验之说。但是，仅笔者见过的清代宫廷紫檀家具就有长过三米的大案，更有高过两米的大 柜，柜门板亦是整片紫檀制成。相信如此巨材的紫檀一定为数极少，民间无从见到，才会有紫檀无大料之说。 除紫檀外，檀香、沉香也是清代宫廷家具喜用的木料， 也是历来被认为不可能有大料的，多用来制作扇骨、小 造像等。而笔者见过一件清代宝座的背围子中有宽度愈尺的檀香木雕饰件，至今仍有微微香气。还曾见一张大画桌，整个桌面是用茵陈木和沉香镶拼而成。这类制品， 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令人置信。
珍稀木料的来源极为有限，皇家装修工程和制作家具的规模又大，故而对其实行了严格管理，力求物尽其 用。例如，动用紫檀要由总理造办处的亲王批准。对修 改家具中换下的珍贵木料也尽可能回收利用。乾隆三十年档案载有如下史实：“交紫檀木镶摆锡玻璃檀香花纹 宝座一座，传旨将宝座上玻璃并檀香花纹俱拆下，另画 样呈览，钦此。”几天之后，檀香花纹拆下，“称得重二 斤四两”，传乾隆帝旨意广拆下的檀香花纹俱做材料用，钦此。”
乾隆三十年清宫造办处“活计档”。此页档案讲到乾隆帝旨意，“百什件”(百宝箱)要用 “紫檀、花梨、黄杨、楠木、沉香、白檀”制作，几乎把世间的珍贵木料一网打尽。
除了木器家具，清代宫廷也制作了不少漆器家具，形式多样，工艺精湛，从古朴的素漆家具到珍贵的百宝 嵌漆器家具都有(见图9a、图9b、图9c)。对这类家具， 著名学者朱家潛先生巳有专题论文《清雍正年的漆器制造考》述及，在此不再赘述。
长期与这些珍贵材料制成的家具尤其是紫檀家具相处，置身于庄重威严的环境之中，难免令人感到某种压 抑与沉闷。或许出于这种原因，清宫也配置了不少竹器 家具，以增添生活环境的疏透感(见图10木胎贴竹黄抹 角有束腰方凳)。档案中见到的竹器记载近百件，大至 “棕竹宝座”、“香妃竹床”，小至香几、炕几等。传世的 清宫绘画中亦可见到竹器家具的形象，大都轻盈文雅, 惜今已不易见到完整无损的竹器家具实物了。此外清宫也使用过少量的瓷、石、珐琅、树根家具等(见图11掐 丝珐琅扶手椅)。
从“陈设档”的记载可知，到乾隆晚年，紫禁城和圆明园内大小房屋的家具陈设基本配置就绪。从此之后，木作的主要活计转为修缮。至此为止，百年间宫中 木匠们承造了不下千件的家具精品。
就整体而言，清代宫廷家具造型庄重，气势不凡，形式上富于变化，品种上也远远超过了明式家具。清代宫廷家具属于写实风格，又长于和多种工艺品相结合， 力求瑰丽华美。入清之后，随着玻璃与镜子的使用，增 加了室内亮度，有了可以欣赏细部装饰的条件，从而促使了家具的制作与装饰更为细腻，雕饰逐渐成为家具的最主要的装饰手法。图案除了象征皇权的龙凤纹，还有 生动的西洋花卉、卷草，古雅的仿古玉纹、古铜器纹和 富韵律感的几何纹等。造办处的雕工技艺更是出神入化，空前绝后，绝非一般工艺品的雕饰可以比拟。
就此顺便确认一个事实：清代宫廷家具上一般不铭刻款识，但一些木制小件器物，如乾隆时期为宫中珍藏的瓷、玉、书画等各类工艺品和艺术品配制的座、托、匣、盒等，则常以阴刻填金的形式刻上“乾隆年制”等
清乾隆木胎贴竹黄抹角有束腰方凳，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此凳造型富个性，颇有文气， 做工精湛。一件小家具也展示出造办处的设计和制作技艺。
流传至今的康雍乾时期的宫廷家具，较多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颐和园、钓鱼台以及承德避暑山庄。在北 美、欧洲的一些博物馆也有少数藏品。还有少量流散在民间。出于文物保护等原因，各博物馆中的宫廷家具多 深藏于库房之中，不为世人所见。由于难于接触和观察真品，加之研究和宣传的不足，致使一些清代民间制作 的形似神不似的仿宫廷家具和近些年来大量制作的伪品，被人们误认为就是清代的宫廷家具。不仅损害了其形象， 也造成了人们对清代宫廷家具的偏见。本文意在说明一些事实，使人们对清代宫廷家具有一个较客观的认识。
